藏北高原野保记

  • 《环球》杂志
  • 2019/04/09

【字体

      阿妈不会停止转经,阿爸还在牧场上放牧,年轻的野保员也不会停止保护动物,这一切的共存,是人与自然关系中美好的一部分。
 
  夏天,在藏北高原一片远离羊群的草地上,一只体态臃肿的母藏羚羊看上去有些焦虑地来回走动,随后它慢慢侧身躺下,晨光仿佛为它披上了金缕衣,守护它怀胎六月即将迎来的小羊崽。
  小羊出生了,湿漉漉的身体呈黑褐色,它还不会站立,是最容易受到袭击的危险时刻。这时,母羊迅速离开产地近百米,据说是为了引开危险。只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小羊便摇摇晃晃地挣扎着站了起来。而母羊又迅即回到了小羊身边,用舌头温柔地舔舐着它的孩子。
  接下来,是小羊生命中历史性的一刻——它努力将四肢撑在草地上,用鼻尖第一次触碰了青草。
  对于西藏那曲地区申扎县马跃乡6名野生动物保护员而言,这一幕他们再熟悉不过了,生命的诞生和守护生命的责任对于他们来说,同样意义非凡。无论是温柔的藏羚羊,还是飞鸟、走兽,“它们太好看了”,野保员塔杰说。
  阿妈不会停止转经,阿爸还在牧场上放牧,年轻的野保员也不会停止保护动物,这一切的共存,是人与自然关系中美好的一部分。
  野保摩托手
  藏北高原的太阳在8点40分左右升起,晨曦微露时,塔杰和7岁的女儿话别。
  “爸爸你早点回啊!”
  “好的,爸爸今天拍藏羚羊的照片给你看啊!”
  “那爸爸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啊?”
  “爸爸巡护要走好远,你再长大一点就带你去啊!”
  ……
  塔杰的女儿和他一样痴迷野生动物。小时候塔杰跟父母一起放羊时,经常遇见狼和雪豹,很多次,它们把自家的羊吃了。塔杰心里有点恨,忍不住偷偷跑去寻狼,找雪豹的洞穴。然而,当塔杰终于和这些动物近距离接触时,却发现“它们真的太好看了”。
  他说不清这种动物之美对他的震撼,但从此开始原谅这些肇事的动物。尤其是老师的一番话,令塔杰茅塞顿开:“狼和雪豹都是食肉动物,吃羊是本能,它们只是和人一样要活下去!”
  所以塔杰会笑着对《环球》杂志记者说,“再也恨不起来了,吃了就吃了,反正羊多得是。”
  塔杰今年37岁,是马跃乡野保员集体的小队长,至今已经当了11年野保员,仅申扎县林业局配发的摩托车就骑坏了6辆。“日常巡护,一天要走200公里左右,遇上野生动物交配期或繁殖期,尤其是接到重要的巡护任务时,一天最远曾走出400多公里。”塔杰说。
  某个寻常夏日,塔杰带上肉、糌粑、饼子、酥油还有干柴,就和马跃乡另一名野保员一起,骑着摩托车踏上了巡护的路。藏北高原的夏天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被藏民誉为“仙鹤”的黑颈鹤的产仔季,野保员的工作也开始变得十分忙碌。
  当他俩在清晨时分来到色林错野生动物自然保护区的一块湿地附近时,一对对黑颈鹤正在湿地的水边休憩,时不时发出高亢、洪亮的“啯啯”声。塔杰生怕惊扰了鹤群,特意隔开一段距离,左手掏出望远镜,小心地观察,右手执笔在观察记录本上记下发现鹤群的地点、时间,以及当天发现的黑颈鹤的数量,其中成年鹤几只、产仔几只,都一一作了详细记录。
  第二天塔杰和同伴还会再来,记录数据的变化。
  马跃乡所属的申扎县地处藏北高原腹地南部、冈底斯山和藏北第二大湖色林错之间。除了黑颈鹤外,申扎县还有雪豹、藏羚羊、盘羊、岩羊、西藏棕熊、藏狐狸、野驴等20多种国家一、二级野生动物资源和天鹅、斑头雁、黄鸭、白鸭、藏雪鸡、高原裸鱼等诸多鸟类和鱼类资源。
  出生在申扎县雄梅镇的野保员塔青,能清楚地辨别出数十种鸟类,因为他的家乡雄梅镇的错鄂湖鸟岛这个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鸟岛,有100多种鸟类。
  每年冬天是藏羚羊的交配期,也是野保员一年中最忙碌的季节之一。“为了争夺交配权,公羊斗殴事件频发,有的公羊在斗殴中受伤,我们会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拿出酒精为它消毒,并进行包扎,如果伤得太重,才会带回家里,等它完全康复了,再送回去放生。”塔青告诉《环球》杂志记者。
  在藏羚羊的交配期,色林错地区变得异常寒冷,每日的气温往往在零下20摄氏度左右。野保员出门前要穿四五件保暖内衣和毛衣,再裹一层厚厚的羊皮藏袍,蹬一双加绒的长筒皮靴。若不是习惯了藏北的高寒气温,一般人穿这样的装束,在申扎县平均4600米的高海拔地区、极度稀薄的空气里行走,即使只迈出十几步,也会喘不上气,挪不动腿。但野保员们却常常需要在这样的天气里,在深夜窝在羊圈里或是山谷里睡觉。
  “巡护当天走得太远,天黑前赶不回家,又找不到房屋或者管理站的时候,我们就只能露天搭个帐篷。如果感觉冷,就赛跑,跑暖了再钻进帐篷里睡觉。有时候兴致来了,我们把干柴点着,围坐在篝火旁,唱唱牧歌。”塔杰说。
  6个月后,藏羚羊迎来产仔季。野狗、乌鸦等会威胁到藏羚羊幼仔的生命。“看到野狗进入产仔区,我们会驱赶。另外,有些产仔地就在路边,我们要提醒过往的车辆注意避让。”塔杰告诉记者。
  就这样,塔青、塔杰在野保员的工作岗位上工作了10年,但他们还是乐此不疲。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每天和动物在一起,就是最喜欢的生活!”
  无论是在平原、谷地还是山坡、岩壁,他们和野生动物一起奔跑、攀缘,身轻如燕,自由自在。
  “肇事”动物救援录
  即使雪豹曾经咬穿了塔青的右手小拇指,可他对雪豹并没有忌惮或恨意,还开玩笑说,“这是雪豹留的纪念,世界上只有我一个。”
  意外是这样发生的——2015年的一天早上,有3只雪豹出现在申扎镇五村牧民的羊群里,它们咬死了十几只羊后,如人醉酒一般,倒在地上呼呼大睡。牧民群众无奈,只好给申扎县林业局打电话求助。当时,林业局的工作人员带着野保员一行赶到现场,和当地十余位老百姓一起,准备用绳索将雪豹套住。“我们早上抓的时候没啥事,但到下午它们清醒过来,我们准备放生时,突然其中一只大雪豹就在惊慌中袭击了我。”塔青回忆道,经过20多天的治疗和康复,被咬的小拇指才基本恢复了功能。
  据了解,雪豹生活在岩羊活跃的雪线边缘,一般不轻易进入牧民生活区,但有两种情况会导致雪豹侵袭:当雪豹追赶的岩羊十分健壮时,雪豹追而不得,便去捕捉更容易得手的牧民的羊羔;一些牧民会去比较危险的地方放牧,这些地方正好是雪豹活动的区域。
  2019年春节后,申扎县林业局工作人员和野保员一起下乡时,在申扎县二村救了一只秃鹫,当时它的翅膀挂在树上。虽然是猛禽,但村民并不惧怕它。“在马跃乡,人类活动范围的百米内,你都能拍摄到这些珍稀鸟类。它们也不怎么怕人。”塔青说。
  “自2006年以后,申扎县再未出现偷猎现象,村民不会伤害野生动物,动物对人也就不再惧怕。”申扎县林业局局长格列加才说。
  格列加才记得很多关于解救棕熊的故事。最近的一起棕熊解救发生在2018年9月,当时有3只小熊掉进了一个村的垃圾回收站。“我们林业局的同事、森林警察和野保员一起参与了解救棕熊的行动。这个垃圾站的墙壁比较高,我们用绳索套住小熊往上拉,总是拉上来一段又掉下去,再拉又掉下去,这样反复几次后,我们最终在当地老百姓的帮助下,将3只小熊都救了上来。可是等到绳索一放开,熊和人都有点慌,毕竟是这么近距离的接触。结果就是熊跑熊的,人跑人的,场面十分滑稽。尤其是看到3只小熊一只跟着一只,朝着西边的山里跑去时,有种既欣慰又好笑的感觉。”
  格列加才告诉《环球》杂志记者,棕熊常常在每年7、8月份的时候特别活跃,它们会带着熊宝宝走进牧民家中不出来,吃羊圈里的羊,牧民放在外面的粮食、肉、酥油等等。但它们只是为了找食物,并不会伤害人。一些胆小的熊,见到人会自己跑掉;有些熊因为不怕人,“贼心”越来越大,开始变得肆无忌惮,屡次“作案”,成为“赖皮熊”,这种熊最伤脑筋。
  “我们基本上是游牧民族,随冬夏季草场变化而迁徙,比如现在牧民迁移到冬季草场生活、放牧,夏季草场上的安居房就会被棕熊光顾,牧民一般会故意将院子的门开着,如果院子里没吃的,它就在里面留下粪便后大摇大摆地走掉,但如果门关着,熊是会咣咣砸门的。”格列加才说。
  一只成年棕熊直立起来比塔青高一个头,但塔青并不害怕,“毕竟都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了,彼此间还有点亲切感。如果它们跑到了牧民家里,把它们慢慢赶出去就行了。”
  一起奔跑共同生息
  据格列加才介绍,西藏地区自然保护区野保员队伍最早组建于1997年,最初是半志愿性质的,政府只发巡护用油补贴。如今,野保员成为林业局的牧民协管员,每月有了600元的固定补贴。
  2009年起,申扎县林业局正式挂牌成立,当时仅8名野保员,如今已发展成42人的队伍。“申扎县共有62个行政村,未来希望平均每个村有一个野保员。”格列加才说,在当地牧民看来,能成为一名野保员,是件光荣且积德的大好事,所以每年,基本符合条件的牧民都争着抢着给乡里打报告,申请当野保员。
  但想当上野保员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们必须身体健康,会骑摩托车,有初中以上文凭,会写藏文会讲普通话,还要人品好。人品好不好,怎么判断呢?对此,格列加才说,“你看我们西藏,本来就人少,一个乡镇就一千多人,一个村五六十户,大概两三百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每个人的一言一行大家都看得到。”
  两年前,申扎县有了第一名女性野保员,名叫吉宗。“她也是自告奋勇给村两委提交了申请书,然后经过层层选拔、推荐,村民大会讨论通过,才最终进入这个队伍的。”格列加才说,吉宗今年二十五六岁,比有些男队员干得还好。“不久前她还自己解救了一只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野狼,养在放牧点上,当时野狼被恶狗咬伤了,吉宗照顾了它一个月后,将它放生。”
  为了提高野保员的工作专业性,申扎县林业局及上级单位会对他们进行多种形式的培训:从自然保护区条例、野生动物保护条例,到相关法律法规,进行集中培训;每个季度,那曲市林业局会安排10天左右的集中培训,请老师对野生动物保护方面的法律问题进行解答;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WCS)开展培训,马跃乡6名野保员的红外摄像机使用技术,就是他们培训的。此外自治区林业厅也会组织一些有针对性的培训。
  野保员巡护的时间并不固定,平常每个月巡护3到5次。遇到野生动物交配、产仔等特殊时期,甚至需要每天24小时巡护。野保员一般会按固定线路进行巡护,日复一日,对于保护区里的野生动物,他们已经如数家珍,所以很容易辨认并作好各种野生动物的详细记录。
  这些日常的记录对于掌握当地野生动物资源的情况和种群变化情况有着重要意义,为制定科学的野生动物管理策略,保护濒危动物、防控疫情等提供科学的参考。
  据悉,2009年以来,申扎县林业局工作人员开始对野保员上报的监测数据进行整理,每季度进行一次数据录入,一年进行一次结果统计,3至5年进行一次结果分析。
  以申扎县马跃乡为例,在当地野保员以及多方保护力量的长期努力下,如今他们负责的色林错野生动物自然保护区内,野生生物的数量在逐年增加。
  申扎县的黑颈鹤数量占整个西藏自治区的70%以上。据统计,2016年申扎县境内有约370只黑颈鹤,到2018年8月时,已增长至460只左右。
  申扎县买八乡是藏羚羊的繁殖地,这里的藏羚羊不迁徙,一年四季都有。据野保员统计,2018年6月份,藏羚羊产仔时有约7000只,到12月交配时已增长至超过1万只,与2009年同期相比,增长了150%。
  再以雪豹为例,有数据表明,从2016年10月到2017年11月,在马跃乡,借助红外摄像机清晰地“捕捉”到14个雪豹家庭/个体,其中20只成体/亚成体、5只一龄幼崽。经过数据分析可以得出:在3000多平方公里的测算范围内,每百平方公里分布着3.04只雪豹。这表示在申扎县内,雪豹的分布密度已经超过国家的高密度水平线。
  几乎每一台红外摄像机都拍摄到了雪豹的身影,实现这一切的正是马跃乡的6名野保员,他们根据雪豹猎食的动物岩羊所在的位置,寻找雪豹的粪便,并结合平时放牧时的观察,能准确地放置每一台摄像机。
  虽然在申扎县,野生动物与牧民之间的关系已经十分和谐,但现实的利益冲突仍然存在。未来还有什么办法化解这些冲突呢?
  格列加才表示,如今,政府对野生动物“肇事”导致的牧民财产损失,会进行补偿,这已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这种矛盾。
  “自2006年以后,申扎县再也没有发生过盗猎现象,这一方面是因为老百姓对野生动物保护的法律法规,以及国家政策的充分认识,另一方面是随着国家扶贫政策的落实,老百姓生活水平提高,有了更多的精神层面的追求,对赖以生存的土地有了更真诚的热爱。尤其是安居点的建设、新的就业方式的产生等等,也让老百姓生活有了更多的依托,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放牧与野生动物保护之间的矛盾。”格列加才说。
  2018年11月30日,野生动植物卫士行动暨第六届野生动植物卫士奖颁奖活动在北京举行。在颁奖典礼现场,为了感谢野保员们为藏北的雪豹和其他野生动植物保护作出的持续努力和贡献,马跃乡野保员集体被授予“先锋卫士奖”。(《环球》杂志记者 胡艳芬)

上一篇:拉萨达孜区白纳沟将被打造成“乡村植物园” 下一篇:拉萨市计划打造林琼岗生态公园 助力城市生态环境改善